容匪想起柳卅在理发店里剪短了头发,洗干净了脸蛋,走下理发椅时的情景了。他像柄刀,天生杀人舔血的命,还有那双眼睛,那副派头,都注定他活不长久。
惦记了会儿,容匪也释然了,从茶楼出来,往朝阳街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遇到个常和青帮走动的旧识,两人站在一处抽烟,交流情报消息。容匪多嘴打听了句:“朱英雄还没才泰国回来?”
那人说:“说是今天回来,怎么,你这儿又接了个单子?”
容匪哈哈笑,喷出口青烟。这阵烟散开,他就和这位朋友分开了。
这天实在热,热得没完没了,已经到了九月,暑意却毫无消减的趋势,反倒劲头更足,盘踞在云城上空。多云的云城一片云都没有,雨下不来,这股热就憋着,海上的凉风吹进这团热空气里都被搅合热了。容匪热得有些难耐,到家后将门窗全都敞开了通风。他摆出棋盘,坐在窗边下棋,依旧是自己和自己对着下,黑子先行,白子接后。不知不觉又生了个死局出来,白的困住黑的,黑的围住白的。
本打算静静心,入了死局后,越下越焦灼不安,容匪哑然失笑。这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他带进来阵更热的风,容匪抬眼看了看。来者高高瘦瘦,棱角分明,好看得有些咄咄逼人。他手里提着两个布袋子,身上也穿了件布衣服,米白色,短袖,看上去质地柔软。原来他没喂了泰国的鱼,离开数月后,晒黑了一圈,又回到了朝阳街。
看来这个柳卅八字够硬,好几次以为他要死局收场,他却又都活了过来。命够大的。
柳卅走进来后又自己退了出去,站在进门的地方看看里面,又瞅瞅门牌。容匪笑了,推开把纸扇,说道:“新装修新气象,你没走错。”
柳卅还是立在原处,默默打量唐楼。唐楼里的墙壁是绿的,地砖也还是绿的,布置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摆上那些洋派的家电后,一整间屋子都显得花花绿绿,热闹非凡。
容匪问他:“你是想找杀手?还是想当杀手?”
两个问题抛出,柳卅却说:“不是这屋子变新了奇怪,原来是你奇怪。”
久别重逢,一上来就要探讨人性问题,容匪有些吃不消,注意又回到了棋盘上,闲闲问他:“你度假回来了?”
柳卅道:“不是去度假,是陪朱爷去泰国办事。”
“泰国怎么样?”
“好热。“
容匪轻声笑了,心念一动,双眼倏然发亮,往黑子堆里落下了一颗白棋,欣然道:“你倒是个福星,本来以为死透了,没想到还能救活。”
棋局活了,他也没了下棋的兴致。柳卅又往里面看了看,没找到和容匪下棋的人。容匪见他东张西望的,就示意他往卧室找找。柳卅提着袋子往前走了两步,伸长了脖子,望得更起劲。容匪觉得他好笑,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进了盒子里,拿着纸扇悄悄走到柳卅身后,冷不丁用伞柄敲他一下。柳卅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棋盘,失声道:“你……你怎么悔棋?”
柳卅忙要去卧室拉那个被容匪洗干净了所有棋子的倒霉蛋出来,他雄赳赳气昂昂,煞有介事地进去,没一会儿就苦着脸出来了。容匪乐开了,心情转好,指着浴室说:“记错了,人在那儿呢。”
柳卅哪还会信他,大步靠近,把手里的两袋东西塞给他:“从泰国带回来的,给你的。”
他说完又马上补充:“谢礼。”
容匪眼珠一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柳卅是要谢他什么,但这会儿对着柳卅,他却装起了傻,犯起了糊涂:“谢我?我给你帮了什么忙,你要谢我?”
柳卅一着急张嘴要说什么,却又哽住。
容匪知道,他是来谢他炮仗那单事的。他看着柳卅,加深的肤色让柳卅看上去更为坚毅,他脸上表情又不多,眉眼愈发霸道邪气,真出落成了个凶神恶煞的社团打手。容匪不太喜欢这类形象,他偏爱柔软些的气质,就和人爱猫爱狗爱小动物的心态类似,放到柳卅身上,那就是他在露怯和茫然时显露出的特质。容匪遂说:“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炮仗那件事吧。那件事也没什么好谢的,唉,可怜大脚那几个表亲被打得体无完肤,还有那个记者,也是无辜被牵连……”
他伤春悲秋起来,将柳卅拿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件从布袋子里掏出来摆到桌上。柳卅听他说着说着,似是被那些悲惨的结局感染,也不怎么好受了,低下了头。
容匪偷眼看他,觉得他这番模样有趣极了,连那身晒成了蜜色的皮肤也充满了趣味,变得讨人喜欢了。他又说:“不过混社团就是这样,本来赚的就是不义之财,赚的是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柳卅摸着桌面,声音略显古怪地说:“我知道。”
容匪看他的低落看满意了,就安慰他说:“如今这世道,对自己有义便是最大的义了,哪还顾得上别人。”
柳卅道:“我没想到炮仗会死……”
“那他死了,你痛快吗?”
柳卅抬起了头:“起先痛快了阵,后来就不怎么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