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绪倒和我父亲不太一样,看不出喜怒,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间或抬头瞧我一眼。只是一眼,我就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看了个透底,心里不由得发起慌来。
他和我父亲握完了手,过来握我的。“你是王盟的儿子?”他朝我笑了笑,“我叫吴邪,见过你,不过那会儿你还很小。”
我在迷惘中同他握了握手,嘴上惯性地客套:“您好……”
这个叫吴邪的、自称是、并且应该也的确是我父亲朋友的老人,骨子里有很多和我父亲不一样的东西。他说话时的语速甚至比我们这些青壮年人还要快,思绪转得也快,三言两语便能总结出重点。他坦诚自己是看见了报上的消息才来的,一者为看一看从前的朋友,二者是想拜托我们帮忙探听一个人的下落。
他从包里翻出一张相片给我。相片的大半面都被血污盖得模模糊糊的,所幸里面人的大致面貌还看得清,看起来像是位国军的军官
“有更清楚的吗?”我有些为难。
“很遗憾,没有了。”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你要不要试试看送去修复?”
我点点头:“也许可以。”
为了郑重起见,我在照片修复完以后又对着它拍了一次,把原件还给了吴邪,并且告诉他我会帮忙。
吴邪走后不久,我父亲就去世了,他生前的心愿还没有达成,我心中的困惑也始终没有得到解答,父亲那天头一回暴露出的情绪,也依旧叫我感到无所适从。
出于很多奇怪的、说不清的原因,我仍旧照着父亲的嘱托进行下去。我本以为事情会更加困难,谁知道几天前竟然有个人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应该知道吴邪相片上那人的下落。
“他还活着吗?”我在电话里问道,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还活着,应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兴许跟我差不多。
我们在电话里约了时间见面,就是今天晚上。对方是个叫黎簇的青年人,年纪与我相仿,也在做着跟我差不多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是一个很大的进展。走去玄关开门的一路上我想,自己多年的疑虑恐怕终于迎来得见天日的时候了。只是,越接近父亲的过去,我往往会更加不安。我知道他那平凡人的一生都流于辗转,可我也想知道它是否也能栖于大地?
02
昨夜我和黎簇谈到了很晚,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各自了解的情况,交换好了便各自躺下,窗外的夜又深又冷,我留他住下了,一怕他路上不安全,二也方便我们明天早上一起去吴邪以前住过的地方看一看。
我的卧室不大,床也只够一个人躺着。想来想去,我只好摸去父亲的房间,把他留下的钢丝床拖进来,又把去年新买的油汀也翻出来。
“有那么冷吗?”黎簇坐在刚架好的床上洗着脚,笑嘻嘻的脸庞像个高中生,“我们北京零下十几度呢,我从来不点这个。”
“您就瞧好吧,”我笑他不懂事,随手把新洗完的几件棉毛衫搭在油汀上,“南方的冬天够你受的。杭州明天一定冷。”
他笑笑,伸了个懒腰,豁下腰去捡盆边上的毛巾。
等油汀把房间里头都烧热了,黎簇懒洋洋地靠着枕头问我:“你睡不睡?”
“我可能睡不着。”我钻进了被窝,随手把灯拉掉。
屋内顷刻便被黑暗笼罩尽了,而这黑暗里,只有两点细弱的光在闪烁着,那是黎簇的眼睛。
“恕我直言,你想得好像太多了。”黎簇在黑暗里低声说道。
“差不多是一年多以前,”我慢慢地让自己的双眼适应黑暗,再慢慢地在黑暗里看清楚一切:床头、床尾、台灯、天花板、油汀、黎簇,“那会儿我家老爷子还没走。寻找老兵的计划是他提的,接着,吴邪找到了我们。”
“哦?”旁边的钢丝床上发出一点摩擦布料的声音,“他来找你们了?”
“是的,他说他是我爸的朋友。”我无意识地笑了两声,“我从来不知道他还能有朋友。”
“你爸要是听到这话一定会很伤心的。”黎簇咳了几声。
“可他听不到了,”我说,“他去车站接吴邪的时候,居然哭了起来,可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又说,“我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被关了牛棚了,我大学毕业了他才回来,我妈给他写了很多次信,他一封也没回,文革结束了以后也很长时间没回家来,我差点以为他死掉了。”
“你恨他?”黎簇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也许还谈不上,我妈都没恨他。”我伸手拽了一下被子,手刚松开,一口气就从我的胸腔里滚出了口。
“没有?”黎簇的声音似笑非笑。
“别问了。”
“好吧,行。”
“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你的话。”我掉过头往黎簇的方向看去。
黎簇的眼睛在黑暗那头转了转,“我知道了。”
“就算是帮我爸完成遗愿吧,这件事我也做了一年多了,但除了吴邪以外,我没有再发现别的与他有过联系的人。”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觉得他、他好像,在为什么赎罪似的,可他到死了也不告诉我他经历了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那么做的。”
“未解之谜有很多嘛,”黎簇居然也叹了口气,“你的思想负担不要太重了。”
“但他不是什么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