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和孟希声对书籍的见解都很鲜明,不过总是截然不同,彼此无法说服,甚至经常为此争吵。方无隅无赖得很,吵输了便去吻孟希声,不让他再开口,吵赢了也照样去吻孟希声,不让他再跳脚。
不仅无赖,还会即兴创造,欺孟希声看不见,给他念书的时候念着念着,自己发挥。他嫌郁达夫太过y-in柔造作,把《沉沦》的结局改成男主角富有四海,家缠万贯,走上人生巅峰。嫌《狂人日记》太压抑憋屈,让男主角大杀四方,一夜砍八百鬼子,把所有封建余孽吊在树上打。有趣的是方无隅伶牙俐齿,编起故事竟然不打磕巴,还能照着原作者的文风说得有模有样,要不是故事走向太过离奇,孟希声都要上了他的当。
孟希声以为方无隅不喜欢这些书,大概因为方无隅是少爷出身,又过于有主见,无论后来他经历过多少磨难,但他对那些封建底层始终瞧不上,也没兴趣像作家那样去痛骂他们叫醒他们,他觉得这些人活得辛苦是自作自受。
直到有一天方无隅陪他去一间书坊里淘书,碰到几个附庸风雅又自吹自擂的假文青,挨个把名人名家拉出来鞭挞,一通笑话。方无隅原本不爱搭理,谁叫他们声音越来越大,故意要吸引别人的目光来彰显自己存在似的,让方无隅的心情顿时变差。
方无隅一把接住对方正往空中抛的书,对方一愣,方无隅头也不抬,看是鲁迅的《华盖集》,笑道:“好书。里面写‘丑态倒还没有什么丢人,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写得好,写得正对你们,”他把书拍到那人胸膛,“你们就该看这书。”
对方火大,和方无隅辩了几回,没讨到便宜,也不怕辱没斯文了,卷起袖子就要打人。谁知三两下被方无隅撂倒,方无隅从小打惯了架,又在军营里生活了这几年,闲暇时和士兵们学过一招半式的近身搏击,虽说是花拳绣腿,但打打这些绵软无力的假斯文还不在话下。
把对方唬住之后,方无隅冷笑:“学几句油腔滑调,就敢拿他们开刀?”他在书坊里用手指环顾一圈,“国家存亡之际,要么当一个武人,征战沙场,要么当一个文人,文墨翰章,以笔做盾,好过你们只会在这里耍嘴皮子,我看你们也是学过礼义廉耻的,怎么,是不小心烂在了肚肠,搞得满肚子污秽么。”
他说着,牵过一旁孟希声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书坊:“就凭你们,也敢非议鲁迅!”
孟希声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也感受到了方无隅的气势,他怔住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方无隅回头看他。
“方二少爷,”他故意叫出这个久不称呼的四个字,笑道:“大义凛然啊。”
方无隅轻轻一哼。
后来方无隅开自己玩笑,说自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看过的那些书,议论过的那些作家们,不喜欢别人乱说,只能他说。
孟希声觉得方无隅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就好比他不想被人拖累却还是会去救一卡车的人,好比他一边嫌弃那些作家们写得太憋屈,一边又深知他们有心无力的困顿感。
方无隅听完,很开心,因为他觉得孟希声把自己解读得过好了,他自己是并不这样认为的,但孟希声觉得他好,那也不错。
1944年的除夕夜,方无隅下了两碗长寿命,做了两个简单的菜,又从外面店铺买来几样小吃,凑了一桌。这是两人相逢后的第一顿年夜饭,就这样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孟希声在这一年里成了云城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者,还收到了好几封读者来信。方无隅还是在医院里忙碌着,依然不改本色地把方医生这三个字在众口相传里变得更加多姿多彩。
两人守岁到12点,在1945的第一天吻住了对方的唇,触到一片温热。
1945年1月,中国远征军收复滇西失地。
1945年3月,湘西会战,日军溃败。
1945年4月,德国法西斯无条件投降,欧洲战争结束。
这一年8月,美军在日本广岛、长崎投下□□。
8月15日正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那天方无隅在医院的过道被主任拉住,主任把三台收音机搬到医护台,大家团团围拢,听收音机里播报日本投降的新闻。孟希声也在家里开着收音机,医院的欢呼声响起的时候,他和方无隅虽在两地,但同一时间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