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占据了大半条街的深宅大院,依然恢弘的飞檐,高耸的围墙,竟没有在世事变迁和战火纷飞里倒塌,像盘踞在地面的巨兽,打着瞌睡,也不管外面翻天覆地。
那半面被烧成焦黑的屋瓦也被顾司令修葺过了,恢复往日面貌,可惜顾司令没能在里面多享受一刻,就被斗下了台。后来方家空置,当地官员提议,拆了方家,建造医院,战争时期,最需要的就是医疗设施。提议被驳回,像方家这样碧瓦朱甍的建筑,耗费了多少匠人心血,岂能说拆就拆,留着它还能成为古物。可诺大一个地方,空置未免可惜,当地政府便决定,将方家改为收容所,也就是变相的红十字会。
方无隅看到大门前那块重金打造的方家匾额早已不在,两侧各拉一条横幅,“献人道救助”“盼和平到来”,中间的匾则是“云城红十字收容站”。
方无隅生出点感慨情怀,又很一本正经地想着该管政府讨点租赁费,怎么说这家也是他的。
他没有进去,转身离开城南。
方无隅在云城逛了一整天,去他曾经喝过茶的地方,走他曾经开着汽车横冲直撞的大街,以及金大班曾经住过的宅子,那间开过一场他能追孟希声追多久的赌坊……很多店铺建筑都已易主,改头换面,并不与记忆重叠。
方无隅在云城吃了顿饭,回去的时候就向赫连营长,不对,现在已经是团长,申请了转业,他想离开部队,去云城落脚。
赫连团长挽留再三,方无隅决心已定。他是劝不回头的人,这世上大概也就孟希声能拉他回来。
方无隅离开前,赫连团长亲自送他,并给他留了一封信,他要是随时想回来,可以拿这封信来找他。他似乎摸透了方无隅的性格,就像当初摸透孟希声一样。他知道方无隅是个并不安分守己的人,别人颠簸劳苦,他乐在其中,他生就一副过于自由随性的心肠,天南地北,都束不住他手脚,活得自我,乃至于有些自私,赫连知道,这一时半刻生出的落根想法不过由于感慨情怀而已,他似乎断定方无隅不会久居安乐之地,终有一日,方无隅还是会来找他。
方无隅收了信,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他在云城的医院找了份工作,并且在城西租下了一间二十平左右的房子,过起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云城,在经历无数磨难后,似乎又变成了曾经金戈不闻、难见硝烟的世外桃源,外面的仗还是打得如火如荼,反攻战的版图正在无尽扩大,意大利投降,轴心国解体,日本孤立无援,中国进入战略反攻。
报纸一片喧嚣,云城满目安宁。
方无隅在云城住了半年,半年后,孟希声申请调院,来到他所任职的医院进行后续疗养。
医院一共四栋大楼,方无隅的办公室在东面三楼,孟希声的病房在南面一楼。一个奇异的折角,距离无限接近,却在孟希声住进来三个月后,两人也无缘一见。
赫连的确有识人之明,他看对了孟希声,也看对了方无隅。方无隅在云城安生了半年,便开始觉得有些无趣,有意要重归部队,或者到外面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孟希声。他一向下决定很快,也会立即付诸行动。当天他就打了一份辞职报告,交给主任,做完这个月就走,至于去向还在考虑之中。
主任留他,让他至少过了年再走。
y-in历1943年11月初,还有两个月也就过年了。方无隅想起当年在云城,他和孟希声一起过除夕夜,12点的时候,孟希声还煮过一碗长寿面给他。
方无隅同意了,到明年再走。
东面三楼很快传开,那位姓方的怪医来年就要离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到哪里都改不了破脾气,方无隅就是这种人。大家多少有点欣喜又有点遗憾,说不清楚,毕竟被他“折磨”过的人不在少数,而他那张好看的皮囊张扬的个性又为他赢得“爱慕”。
护士们和病人们便总是说着方医生如何如何,很快方无隅这不知是恶名还是美名就成了大家谈笑间的一个话题。有次一个护士从孟希声所住病房外的走廊路过,笑着说方医生昨天吃饭的时候把茄子比喻成中了毒的屎,怎么会有人要吃这种东西,对面爱吃茄子的某某医生与其争辩,方医生就对着他盘子里的茄子说,长长一根,紫漆嘛黑,软趴趴的,你说,像不像一条才从身体排泄出来,沾着空气就中了毒的屎,方医生就这么屎来屎去地屎了半天,成功倒了人家的胃口,搞得人家差点要去掐方医生脖子。
孟希声只听到一半,对方的声音已经过了走廊,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孟希声是打过仗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战士,也是为国尽力的英雄,他的吃穿费用都由军队报销,医院还给他配备了一个贴身照顾他的人。他到医院没多久,就被搀扶着在云城各处逛了一圈,他看不见,只能请身边的人为他详述面前的景致,慢慢和记忆挂钩,知道哪里变了,哪里没变。
日子慢慢推移,他平淡无波地进行疗养,平淡无波地和病房里的病友们聊天,天气越来越冷,他知道一年又要过去了。
除夕夜,方无隅值班,一个护士跑过来,说疗养区有个病人出现问题,值班医生找不出症结所在,想请方医生过去看一看。方无隅大过年地也忍不住骂人,我他妈又没多出一双手一双脚,还要帮你们跑其他病区,一边骂着一边穿过两栋大楼间的平地,终于在孟希声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