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将军今日在奉明宫的那一番话,经了宫里七嘴八舌添油加醋传到他耳中时,已坐实了暧昧的样子。他能猜到范将军那一刻的表情,大约是怜惜与苦楚交杂、温柔与愤怒叠加,可是他却猜不出徐敛眉的表情。
宫里的嚼舌也只说到范将军那句近似剖白的话语为止。没有人知道公主回答了他什么,但都很想知道。他也一样。
台阶上那个女子,从年幼起就与兄长并肩治国,杀伐决断间手腕凌厉,尔虞我诈中长袖善舞,她的父亲极少插手干预,她的兄长唯她之命是从,她若不是女流之身,或许早已盟会诸侯了。
——可她若不是女流之身,又怎么能以四次联姻,乱了六个大国?
柳斜桥忽然侧身咳嗽起来,几步去捧起桌上茶杯,茶水还未入口却已被自己打翻了。
右手在发抖,带得他全身发冷,不可遏止的痛苦从脚底逆流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一声重响,他用左手将右手狠狠压在桌上,一个扭曲的弧度,几乎能将他右手五指都折了!
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不论如何,被痛苦磨折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到底还是知晓了如何忍耐。
他闭了眼,嘴角牵出一丝寡然无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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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敛眉再醒来时,人已在奉明宫的寝殿里,三五个暖炉围在床边,宫女端着热水冷水不停地换进换出。鸿宾一脸焦急地给她敷着额头,见她醒了,不由低低呼了一声:“殿下!”话里竟带了泪意。
她的手脚还是麻木的,被过分的温暖一催,反而更加难受,喉头像被人塞了一团不上不下的湿棉花。她安抚地拍拍鸿宾的手,抬眼望向床边忙碌的人。没有他。
鸿宾忙道:“是柳先生,今日早晨送您过来的。”
今日早晨?她的目光动了动,像是本已微弱的火光终于被熄灭了。
徐敛眉病倒了。原是秋冬之际易寒的天气,病了也是寻常,只是外边却又传出了难听的话,说有人亲眼见她被那鸣霜苑的男人抱来奉明殿,也不知他们晚上做了些什么……
她听着燕侣给她读的进谏的奏疏,头痛欲裂,“换一份读吧。这样的话不必再念了。”
鸿宾犹疑着挑出一份递给燕侣,燕侣看了看,复犹疑地展开,半晌也不念。徐敛眉道:“什么难事?”
燕侣低声道:“这是范将军的上疏。他……他以范国庶公子的身份向您求亲,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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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七日后,徐敛眉的病才算是大好。这七日里,便连徐公都被惊动,特意到她病榻前来嘘寒问暖了一回。可柳斜桥却没有出现过。
病来无心理政,不那么要紧的事务她都交给了国相周麟处理,要紧的反而搁置了下来。待到第八日上,她终于可以下地,裹着一身严实的长袍,拿着范瓒的上疏,对着天下三十七国的地图琢磨了很久。
来时,她吩咐燕侣,那地图该绘制一幅新的了,夏国已不在了。
燕侣应下。她紧了紧衣襟,走到辇舆前,对车仆道:“去鸣霜苑。”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主动来找她的。每一次都是她先妥协,她竟也渐渐习惯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排场来到鸣霜苑。执戟的卫士护送着她过来,辇舆停下,他们便四散开,守在鸣霜苑的每一个角落。柳斜桥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衫,一副干干净净的眉眼,立在院门前躬身相候。
这么恭谨认真的样子,就好像他特意等了她很久一样。
第5章 或相怜
徐敛眉走到堂上,屏退左右,将范瓒的奏疏随意扔在案上,漫不经心地道:“上回多谢先生了。”
这大约是说他将睡昏的她送回奉明宫的事。柳斜桥端来茶水,闻言欠了欠身,“殿下玉体可大好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是如此平静,平静而冷淡。七日之前,她没有敲门,他没有开门,她与他在门外门内各怀鬼胎地宿了一夜,而今他像没事人一样问她这样的话。
她最后垂下了眼帘,手指屈起敲了敲书案,自己坐了下来。他便走过来,拿起了那一份奏疏。
他在读奏疏的时候,她便轻轻吹着杯里漂浮的茶末,偶尔抬眼看一看他的表情。他没有表情。她过去是真的怀疑过,他可能披了一张别人的面皮,才会做到这么冷漠的样子。
不过现在她已知道了,他只是天生的铁石心肠。
范瓒求亲的奏疏或许不可以算一份奏疏,它以素白绢帛制成,金边彩缘,印有范国王族的徽识。毋宁说,这是一份国书。
这一份国书不长,但柳斜桥却读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将它在案上放好,低着头后退几步。她盯着他,不说话。
终于,柳斜桥拱手道:“在下恭喜殿下。”
她问:“喜从何来?”
“殿下上回说欲取范国,而范将军已自来了。”他抬眼,与她的目光交汇了一瞬,就像战阵之前一次试探的搦战,“范将军毕竟是范侯庶子,在范国还领有两县食邑。徐范联姻,则徐国西可向凉、南可向楚,左右腾挪无往不利;范将军也可得偿所愿。”
她慢慢地道:“范将军有何愿望,先生可知?”
他顿了顿,“据在下耳闻,范侯并非不喜范将军,只是侯夫人、世子排挤范将军……范将军得娶徐国公主,于范国有百利而无一害,范侯或许会重新考虑继任者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