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支开她的节奏。
然而颜缘并非真正的小孩子,立刻明白过来----曾玉美发病流落在外三个多月,怀孕快两个月。一个神志不清的年轻漂亮女人,流浪在车站码头等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
这天,小堂叔消失了半天。
长辈们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找,这个时候,只宜偷偷躲起来难过。
颜缘却没法放心。人在陷入困境的时候,很容易走极端,非关个性,一时情绪也能杀人于无形。她在桔树林、竹林、院子后山到处找,都不见小堂叔人影。
她又去竹溪边找。
河水淙淙,在夕阳下流光烁金,一缕缕水草毛茸茸软滑滑随波扭腰,油滑得可爱。四下无人,只有一头老牛在青青河滩上吃草,安静得过分。
颜缘正欲离开,忽听“哗啦----”一声,滩中冒出一个人来,大口喘气两声,又一头扎下去,不见了人影。不是小堂叔是谁?
她吓了一大跳,飞奔两步扑下水,果然在暗沉的大石岸底看到小堂叔紧闭双眼,揪紧石角卷缩着。不待她游过去,小堂叔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她,露出十分紧张的表情,双腿奋力蹬在石头上,像箭镞一样射过来,一把揪住她,冒出了水面。
“你来做什么?”
“担心幺爸你做傻事。”
头发湿哒哒贴在耳朵上、脸上,水珠成串往下滑落,颜缘睁大眼睛,紧盯着小堂叔的表情。
他表情很无奈:“缘缘,我这么好的水性,寻短也不会投河吧?起码的本能也能让我沉不下去。”
眼看侄女的表情终于活泛些了,滴溜溜转动着一对杏核眼,又垂下眸子,不太好意思的样子。颜家波长叹一声,拉她起岸,到石头上坐着。
“我只是,想在水底下呆着。”颜家波说完这句话,就撇过了头,再不看她。
她听到他在吸鼻子。
残酷的现实本该让小堂叔彻底清醒过来。他如此痛苦,自然是心内仍在纠结。
“幺爸,你很难受,不能接受精神病患者的发病状态,也不能和曾玉兰分手。是吗?”
很久很久,颜家波“嗯”了一声。
他伸手捧水扑面,掩饰了面上泪痕才回头来看颜缘:“你还小,不能理解大人的感情世界。”
颜缘认真看着他:“我看过不少书,知道爱情是怎么样的,我能理解你。你爱她,她也爱你,但是人人都说你们不能在一起,你没法跟所有人对抗。是吗?”
颜家波眸子里又渗出光亮:“玉兰她,她跟所有女子都不同。”
“如果家里人都同意,你和她结婚了,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幺爸想过吗?”
颜家波看着对岸竹林,似喜似悲:“想过,以前我们也说过很多次。她说喜欢我们院子、喜欢那片竹林、喜欢竹溪。涨水的时候我们要到竹溪岸边捕鱼。我们要养一大群鸡鸭,赶集的时候去卖鸡鸭蛋。她就是在卖鸡蛋时遇到我的。我们还要开一个蜂窝煤厂,我管厂,她开车送货,她跟她爸学会了开大货车,她很聪明的。她还说等挣了钱,我们也要把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像你家一样。再生两个孩子,好好供孩子读书……”他说不下去了。
“现在呢?你再想象一下……”
颜家波苦笑:“我已经想象了很多。”
“她奶奶倒还安静,姐姐却是那个样子,就算玉兰爸妈能够照看他们两个,不给玉兰添负担,我们结婚后,这个病遗传给孩子怎么办?甚至说,玉兰也带着这个病怎么办?毕竟她姐姐也是结婚多年才发病的。”
“我没法想象,如果玉兰像她姐姐那样……”
他摊开大大的手掌,将脸埋了进去:“我更没法想象,如果玉兰嫁给别人……”
颜缘明白,玉兰这样的家庭情况,就算她漂亮能干,肯上门求娶的,恐怕都是娶媳妇困难的穷苦人家、鳏夫、残疾。嫁到那样的人家,一生要背负两家的沉重负担,这辈子,她算是……
颜家波低号一声,声音呜咽:“你不懂,说给你听我也不怕。玉兰已经是我的人了,她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
颜缘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曾玉兰的热情和直接她是知道的,却没想会热情到这地步。以小堂叔优柔寡断的性格,自己是万万不会做成这桩事体的,只能是曾玉兰主动的结果。但是,这可是90年代初,这样的事情若是被人晓得,曾玉兰她……
小堂叔又扎到河滩里,好久才起来,换口气,又沉到河里,如是往复。
压力就像河水绵延不绝,让这个青年每换一口气格外费力。
第二天清早,颜缘在院子里浇花,见小堂叔大步流星出门,神情坚定,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的决定,都胜过眼下的犹豫徘徊钝刀子割肉,虽然结果只能他独自承受。
幺爷爷、幺奶奶哗啦啦追赶出门,却只看见颜家波的背影。
幺奶奶急得一脸煞白:“这个背时砍脑壳的,这是传染疯病了呀!那么多好人户看不上,非要娶个有神经病的。上个月劝他他还听得进去几句,现在怎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