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斜斜插进江左盟的一群人中,像个突生的异类怪物,说不出的不协调。萧景琰却全然不顾,迎着一双满是错愕的双眼,对着梅长苏,也是对着那个在二十年中反复思量的人道:“我要亲眼看着先生安好才放心。”
这一句话跨越二十年,多少次孑孓独行怅然若失之际后悔未曾说出口,如今一语既出,便满身轻松,让萧景琰终于从是梦是真的患得患失中得了个突破口,能够小心翼翼地触碰到眼前的真实。
梅长苏这次是真真正正的错愕了,然而还未等他说出什么,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自五脏六腑蔓延开来,激的他眼前一黑,先前辛辛苦苦强撑着的一口气彻底散了,脚步一顿便倒了下去。
萧景琰正正好好接住了他,指尖划过梅长苏腕子上苍白细薄的皮肤,觉得真是凉到了极点。他一手将人抱了起来,只觉得这人怎么能轻成这个样子,纵然狐裘深衣,也单薄地让他不费丝毫力气。
他们在屋门外讲话的功夫,卧房里的炭火已经烧得极旺,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萧景琰急急忙忙刚把梅长苏放下,想把火盆再拉进来一点,便听得晏大夫皱着眉头凶到:“脱衣服!拿什么火盆,你想熏死他啊!”
于是萧景琰手一抖,无比顺畅灵活地将手指放到梅长苏的腰带上,将那靛青布衣的外袍脱了下来。
04 涉险而归踏生死,余波未平渡横川
梅长苏身上厚厚裹了好几层,萧景琰却像做过多次般无比熟练地一层层解了下来,直到除到中衣,他手指一僵,再也下不去手了。
白色的中衣上印着殷红的血迹,细细的一道又一道,几乎布满了他能看见的所有地方。萧景琰闭上眼,强行忍着压抑着呼吸,手指握的发白。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静默,晏大夫摊平了惯常用的针袋:”愣着做什么,你想让他现在就断气么!“
甄平如梦方醒,向前一步想绕过靖王为梅长苏宽衣,却被萧景琰的手一拦。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靖王殿下,见他神色冰冷,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地道:”本王来就好。“说罢坐上了梅长苏的床榻,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动作轻柔、无比小心地除下了衣衫。
伤口黏着衣服,扯下来的时候梅长苏发出了几声轻哼,很痛苦的样子,但是却怎么都醒不过来。萧景琰狠着心慢慢揭下,出了一身冷汗。晏大夫看不惯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再大的苦也受过,你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子。“然后右手捻着针,瞧准了穴位便扎了下去。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是已然知晓全部的萧景琰心里却狠狠疼了一下,感觉扎在梅长苏身上的针也扎在了心里,恨不能时光再流转一些,能替他承受这十余年的苦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二十年里求而不得悔而不见的经历让他在梦里描摹了千万遍梅长苏的身影,梦里的梅长苏是温和亲近的,一如曾经的小殊与他亲密无间,他也梦过千万遍解下他的衣裳,但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亲手实现的时候,面对的是这样的场景。
以前的十二年,他也常常梦见小殊,多是年少快乐的时光,打马而去,扬起的尘土映和着阳光,是萧景琰生命里曾经最自在珍惜的记忆。后来的二十年,他却少有梦见林殊的时候,反而全是梅长苏的身影,梅花树下抚琴的先生,泛舟湖上饮酒的先生,苏宅午后小憩的先生,一个个生动活泼,都是他没有见过的样子。
林殊是我生命中最明亮的一道光,但是我辗转反侧,幻想千万遍共此一生的人,只有苏先生你。
晏大夫行针极其缓慢,十分慎重,室内炭火烧的正旺,萧景琰紧握着梅长苏的手,鼻尖都沁出了细汗。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得晏大夫一句好了,萧景琰便坐近了一些扶着梅长苏,却看他眉头皱着,急促地咳了几声,忽然伏在床边开始呕血。
梅长苏在悬静司的地牢里过了几日,本就清瘦的身子如今简直算是形销骨立,萧景琰看他皱着眉似要把心血都呕出来似的,急的声音都变得嘶哑:”……先生!“
晏大夫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受了刑讯,自然是要把身体里的淤血呕出来的,不然你以为我方才是在做什么,真是少见多怪!“萧景琰身体一僵,只得一手揽着人一手为他抚着后背,见梅长苏咳了半晌不再吐血,方扶着他躺了下去。
甄平早拿好伤药立在一边,上前一步想为梅长苏换衣擦药,却见靖王殿下无比自然地自他手中接过:”本王来便好。“
甄平感到今天第二次受到了伤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余了?
他颇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晏大夫,晏大夫打量了萧景琰一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萧景琰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仔仔细细地蘸了清水为梅长苏擦拭着伤口,又仔仔细细地为他抹上了伤药,此时他无比庆幸梅长苏昏睡着难以清醒,不然面对着梅长苏忍痛的模样,他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的。
萧景琰抚摸着梅长苏蔓延过锁骨伸上脖颈的一道鞭痕,狠狠闭了闭眼,将方换上的干净中衣又捻了捻,这才将厚重的毛毯盖上。
却不妨梅长苏紧紧握住了他将要抽离的手,挣扎着露出痛苦的表情,喉咙里渗出嘶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