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碌半坐,团纹的锦被团着,撩了帐,乌麻麻当空没一点亮光。他想,该收个体己的伴儿了?在眼下这时候,倚他怀里,听他讲,给他拢拢乱跑的枕头?
他脑中、心中也乌麻麻的,没个具体的轮廓,没张生动的脸儿。只肯定,抱月不行,碧簪不行,晚笙也不好,梅子,那圆脸丫头,吃嘴就够了,要什么汉子……他想有一个,让他愿意讲出来的人。
那人什么样子,在天涯还是海角,听他讲完困得眯眼儿,还是巴巴地慰一声“小侯爷”,他全然不知。
安乐生烦恼,他撂下帐,隔着里衣摸摸伤,待一落痂,还是回军中去罢。
霍临风仔细将养,除却与霍钊、霍惊海议事,此外游手好闲。先是觊觎玉兰树,削一枝,移栽他的别苑。出门子,途径勾栏碰上休沐的兵丁,他做东,叫优伶吹弹战歌,痛饮个把时辰。
掌门的小厮换班:“好大酒气,哪个不长心的。”老远,嗅见味儿,待人近了,吓得兜嘴,“少爷,怎么是您哪,我叫人煮酸汤去!”
霍临风道:“我又没醉,不必醒酒。”三大坛,可眸子晶亮,如两眼深泉。去内院厢房,白氏听他来,叫孩子似的招手,他扯凳坐好:“娘,我饮了点小酒。”
白氏捂着绢帕,叫他熏的,又招手:“抱月,给少爷煮碗酸汤。”
霍临风未拒绝,十指交握,拇指捋着食指,酸汤煮好,那截子皮肤都捋热了。他搅一搅,啜一口,抬个眼尾都像劳了他的大驾。
“酸汤,咂着也不酸啊。”他瞧抱月,抱月立旁边,藕粉的裙配一张粉面,叫他一挑刺,粉面生晕。
他只饮了一口,起身:“你这碗酸汤不够酸,索然无味,以后不必煮了,只点灯就好。”说罢,对上白氏遗憾的目光,“娘,我伤好了,明早回军营练兵。”
霍临风行事利落,放出话,回去便整饬行李。左不过一些衣裳、布袜,包袱打好,见半扇窗开着,透下些月光。他凑到关着那扇的后头,借光擦擦决明剑,他一等一的宝贝。
有步子声,杜铮又来守夜,过会儿,一段轻盈些的,不晓得是谁。“……不敢生气,她怎敢生气?”梅子的嘀咕声,伴着杜铮附和,“碧簪她们都笑话她呢,奇怪,她们连煮酸汤都没机会,还不如抱月。”
杜铮道:“少爷说不酸,抱月就该端碟陈醋去呀!”
两人咯咯地笑,掩着嘴,在窗下乐出花来。霍临风擦完,探头一瞧:“还有逗趣儿招笑的吗?没有的话,我歇着了。”
杜铮骇得仰着面,梅子圆脸通红,和小厮挨着说三道四,还叫主子逮着,捅天啦……霍临风心头划过点坏的,觉着,这二人模样活像被捉奸。但不能说,若是说了,梅子不出一个时辰必定投了湖去。
“没词了?”他问,摆摆手,“那散了罢,乏了。”
第2章
胜仗后忽而太平,着实闲一阵,却也要忙一阵,俘兵、领地、降民,事事皆需安排。霍临风正埋首军帐,理百余把突厥兵器,锋刃短刀、铜鸣镝,大姑娘挑花似的,看哪个都喜欢。
记点簿的文官进来,先作揖:“将军,马具已归档在册,请您过目。”
霍临风接来,突厥人骑射无双,回回战后,得恁多的马具:“莫贺鲁的马衔呢?”那位突厥将军,骑草原良种马,一对骨头制的马衔,他垂涎许久。
到后头,物件儿实在是多,连手钏都有。霍临风从不怵规矩,按军衔高低,叫兵们排着队来挑。等天一暗,燃篝火,架肥羊,腥膻酒气浓的呀,搅稠了大漠的寒夜。
恶战,还活着,便是赚了、是积了德、是祖坟泛了青烟。
“鸟叫一般,大点声!”歌声起,霍临风刺儿一句,抽出匕首,刃上不知凝着谁的血。他割了片羊腿肉,嚼完顺口酒,那歌声响亮了。
他有只鹰骨笛,手掌大,吹出来的声儿煞是哀婉。将来某天,也许三十岁、五十岁、命好的话,七老八十?总之,他这一生,死,定要战死在沙场,当然,若那时四海太平,浑当他胡想。
他眼眶一烫,心绪靠拢份旖旎,旖旎地琢磨,他那个不具名的体己人,既听他讲心里的话,还要在他战死后为他吹一吹笛子。招他的魂,复他的骨,人家若愿意,再商量商量来生。
琢磨远了,他低头讪讪地、有点羞地笑,不体面。
庆祝至半夜,散时,三三两两的,勾肩搭背入帐,醉狠了的,索性席地而眠。都估摸,那将军痛饮高歌,怎的也要多睡会儿,没成想一夜过后,鸡未叫却先鸣了号角。
霍临风着一身素甲,精神头吊得足足的,将巡城的、探信的、留营的一一安排妥当。天明便操练,抱肘穿梭群兵之间,喊号子,加沙囊,罚起人来奇招百出,连口含黄沙都干过。
这便是无战时的生活,日复一日有股别样的安稳。
霍临风这一回离家,半月有余未归,这日晌午,他正在校场练兵,自远而近的,有一人骑马而来。“少爷!”原是杜铮。
杜铮熟门熟路,以往常来送换洗衣裳,或是拿些吃食。霍临风跃下施令台:“呆子,怎的两手空空?”
“少爷,此番是叫你回家!”杜铮颇为兴奋,比划着,“长安来大官啦!腰带上镶宝石,官靴,人家的靴底儿这么厚。”
霍临风道:“你再扯远些。”
杜铮赶忙拽回来,讪笑着说:“人家说‘圣旨到’,侯爷便差我叫你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