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劳累,身子就真的撑不下去了,顾相无奈,才松口真正让我监国,谁知我接手朝政才几天,父皇就突发卒中,一病不起。顾相……”他眼圈有些红了,“顾相却说,父皇是我杀的。”
他哽咽了一下:“我是不孝,也想过父皇身体不好,盼着自己能早一天执掌大权,可是我们毕竟是父子,我已监国,又何必杀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捂住自己的脸,低头闷声道,“可是顾相不听,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他说,便不是你亲手杀的,其实也没甚么区别,汝不杀伯仁,伯仁因汝而死。”
凤集微微一怔:“此话何意?”
李淳嘶声道:“顾相说,父皇是被那些宦官逼死的。说他们对父皇不好,父皇心情郁结才会突然发病。”
“他说,宦官为恶,欺凌父皇,我难辞其咎。”
“他说,我不配做这个皇帝。”
李淳的双手捧着脸,指缝中竟沁出些热泪来:“我原不想杀他的,真的,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我才杀了他,不杀他,你叫我怎么办……”
凤集默然。座主这些话,分明是故意求死。
他辅佐顺宗这几年,整顿朝纲,手段凌厉,也知不少人颇有怨怼,却毫不手软,待李淳登基,只要新圣人对那些人稍假以辞色,那些人便会感恩戴德,无限拥戴这个新圣人,可是中间却偏偏多了他。他不死,李淳就没法子越过他示恩与人。
座主是在用自己的命,为新皇登基权力交替铺平了道路。
他低声道:“那……又何至于抄家?”
李淳抬起头,流过泪的双眼发红,眼泪却已干了,他黯然道:“你不知道墙倒众人推么?一说顾相议罪,顿时朝论汹汹,八大罪十大罪甚至百罪书都呈了上来,那些人落井下石,甚么丑事都推到了顾相身上……我尽力了……子羽,我真的尽力了,拼尽全力也就只有脏了我的手,全了顾相清白的名声,保下十二郎一条命而已。”
“王希平……在这当口上书,愿以身相代,换顾相不死,这封上书无异于引火烧身,连带着把顾相其他门人弟子一并牵扯了进来,一共十七个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十七个人,都是青年才俊可堪大用之人,可我偏偏要罢黜他们,流放得远远的……”
“你要恨我怨我,也是应当的,当年答应你的,却做不到,自然要用这条命偿还,只是天下未定,你等我几年,待天下初定,幼子长成,之后要打要杀随你,我此刻却还不能死。”他望着凤集,“子羽,如今这个天下还需要我,只有你能帮我了。请你,帮我。”
凤集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胸中一片苦涩。
这个人,是自己奋力保过的那个人,是自己想尽法子送上皇位,盼着在他治下可以实现天下大同的那个人。这个人杀了他的恩师,贬黜了他的好友,可是自己,为了自己的理想,偏偏还要为他做事。
薄情寡恩,说的并不是李淳,而是他柳凤集。
在这一个瞬间,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两百年前那个贞观贤相的心情。他手上沾满了身边人的血,可是如今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为了天下,就不得不尽心尽力辅佐他。
为了天下。
凤集离席,肃衣下拜,沉声道:“若陛下不忘初心,臣自当死而后已。”
李淳大喜,忙来扶他,道:“子羽国士之才,肯回来辅佐朕,天下指日可定!”他扶着凤集的手臂,似乎全无芥蒂,“这真是太好了!朕,真是欢喜!”
一字之差,前尘过往,从此,一笔勾销。
相比这边屋子里的无奈与隐忍,永嘉显得快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卢小郎君实在是个妙人,家里处处好吃的任他抢了揣怀里不说,还答应给他几箱子金银打包带走!好在他还能在美食勾引之下保持清醒,没有当着卢小郎君的面大快朵颐,不过想着在没人处可以怎样大吃特吃,永嘉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卢小郎君靠着凭几,托着腮,看永嘉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四处寻摸金银器物,懒洋洋问道:“喂,你怎么不长个?”
永嘉翻了个白眼:“有甚么好问,没见过侏儒么。”
卢小郎君笑道:“宫里侏儒是有很多,可是他们的模样都有些怪里怪气,不像你长得如此均匀。”
永嘉撇嘴道:“那是你少见多怪。”
卢小郎君微微一笑,问道:“那你实际上多大了?”
永嘉转了转眼珠,道:“干嘛告诉你,我偏偏不说。”
卢小郎君哈哈一笑,也不以为忤,又道:“子羽大概是要留京里做官了,进出宫廷你总不能老跟着,不如住我这里,天天守着这些好看的金银器,好不好?”
永嘉暗笑,这个小郎君还以为自己是喜欢金银耀眼,若是晓得自己抱走了统统嚼嚼吞落肚,只怕要哭死过去。他笑嘻嘻问道:“你这里的好东西都送我了,哪里还有好看的金银器?”
卢小郎君笑道:“这里这些算得了甚么,我家里还有好些,你跟我去,我都送给你玩。”
永嘉笑眯眯道:“去不去你家住,这个得问问我家郎君,我可做不了主。不过要送我好东西,我就能做主啦,你可不能说了不算。”
卢小郎君失笑道:“竟和你家郎君一模一样,一肚子鬼心眼。”
作者有话要说: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诗经?小雅》《孟子》引这段的时候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