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书,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书,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书籍,伸手抹了抹,“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
是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贼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下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书人,对上了沙场士卒,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流长。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
柳清风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碎碎的文脉,只要书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