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愧槐皱起眉头,无可无不可地转过脸,表现出任凭处置的无谓态度。
老秃鹰又道:“金山银山我没有,我要是有,还能在这儿呆着?不过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嘛,嘴巴是个好样的,就不知道这个膝盖骨硬,还是嘴硬。”跟着话音一转,扭过脸儿喊:“疯子,你钓了半天了,钓上鱼来没?”
凤把头也不看他们,“您老问得正是时候,我这刚钓上一条,中午让伙房给您炖了补补身子?”
老秃鹰问:“肥不肥?”
凤把头回:“肥着呢!”
“我不喜欢肥的,肥的太懒,丢下去,给它紧紧肉再捞上来。”
凤把头笑言:“您说的是,”话落对朗太辉和胡愧槐二人招招手,二人走过去听他说,“我这鱼竿子收不了线,你俩帮我个忙,去把它给我捞上来。”
朗太辉探身上前,只见那根鱼线掉在一汪幽蓝的海面下,看不出有没有鱼咬钩,他正瞧得仔细,身体却突然腾空,和胡愧槐一前一后激起“扑通”两团水花儿,被人扔下海去。
凤把头在船上喊:“找到告诉我,我好叫他们拉你俩上来。”
朗太辉起初还会直性子地喊几声“没有鱼咬钩”,后来也就明白这是凤把头在□□他俩,便专心致志地在海里捞鱼。
此处处于温暖水域,除了刚掉进海时略有凉意外,游上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岛上的孩子水性都很好,朗太辉在海里几经折腾,不到一刻钟就抓住一条五彩斑斓的大鱼,高举出水面对船上喊:“抓到啦抓到啦!”
可凤把头早先站立的地方却没有人影,他又一迭声喊了好几次,才有个人姗姗来迟地对他说:“不是这条,换一条。”
朗太辉心有不满,可没法子只得继续在海里扑腾,又折腾了好几次,可上面的人每次都如法炮制,朗太辉没了力气,在海面上一会儿仰泳一会儿下潜,也不抓鱼了。
凤把头和老秃鹰在甲板上支起棋盘,旁边的水手递过一个红外线热成像仪,只见一直没动静的胡愧槐在水下越潜越深,众人瞧得心惊,暗叹这崽子的肺活量和抗压能力委实吓人,闷头下潜将近一百米都不出来换气,以他的年龄简直是世界奇闻,到后来船员们开始打赌他到底能潜多深,一位水手大掌一拍:
“两百米!”
“开啥子国际玩笑,世界纪录也才一百三,这崽子潜到一百二已经是极限了。”
另一位水手说:“我倒不担心他下去,我担心的是他够不够体力上来,专业的潜水员从一百米的深度游上来得花十来个小时才能减轻水变化压造成的减压病,咱们是不是得带两个装备下去捞他一把?万一他不懂这个道理,游上来后变成傻子咋办?”
一直跪在一旁的奔福担忧地凑上前,“要不我下去帮忙?”
这帮老水手还没等斥责他多事儿,又有人喊:“他上来了!”
只见热成像仪上的那道红色人影像水蛇似的扭动腰肢,细长的两条腿像长长的鱼尾在海里摆来晃去,不到二十分钟就轻飘飘地浮出水面。几个热心的水手赶忙挤到舷墙边,冲水面大喊:“那小孩儿,你别逞能,在那儿带着别动,我们这就下来捞你!”
胡愧槐耳鸣的厉害,完全没听到他们说话,这一番进出耗尽他肺里的氧气,同时令他四肢发软失去知觉,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试图攥拳,可是拳头已经攥到最紧就是没感觉。但他并不害怕,反而对这种肢体状态产生一丝近乎于欣喜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在海里时一切的压力都不复存在,有种失重的轻快。于是他围着船游了一圈儿休息片刻,又一个翻身,再次潜入海底。
蔚蓝的海水仿佛是另一面天空,他在海里畅游,就像在蓝天中翱翔,像鸟儿般本能地张开双臂。深海中那失去光线渐渐黑暗的地方,有巨大的未知在等着他去发掘。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前所未有地牵动他的神智,那时他还不知道“自由”一词的真正感受,他只知道自己拥抱大海,而大海没有拒绝他,像包容所有伟大和所有渺小的生物一样,没有任何差别心的同等对待;像凶狠的掠食者和卑微的浮游,大自然赋予的物竞天择、互惠互利、周而复始的神秘与奇妙,在深海里以共存的默契温吞平缓地行进。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手势,甚至不需要眼神接触,这股浩瀚伟大的力量、宽广又深沉的爱,从无孔不入的柔软水波中深深击中他的内心。
存在即不在,不在,又无处都在。
他将思绪完全放空,抽掉所有力气,真正像鱼、像浮游,更像水波般放纵在这深海里,载浮载沉。
然而他很快被人为力量从这种美妙中强行带走,一离开水面,他就觉得自己像头肥胖待宰的猪,吸进肺里的是挤满灰尘的空气,仿佛有无数小虫随同呼吸钻进气管儿里,走动间的身体僵硬且沉重,目光所触及到的人有着千疮百孔又含有某种共通性的脸。
他在那些人的脸上突然看到了他一直看在眼里,却很难抓到的东西:yù_wàng。因为加以掩饰反而更加扭曲的yù_wàng,从每一个人脸上反射到他眼睛里。
总之,脱离海水的他,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万分不爽。
凤把头将他狠狠地训斥一通,朗太辉沾了他的光,被提早从海里解放出来。从那天开始,他们仨踏上了繁重又辛酸的船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