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球的这番动作,是郑使君蓦然惊醒,此时他已然明白素来刚强的母亲为何今天会如此失态,只因这画对于他们这些亲人而言,委实太过于勾人神思。不知不觉之间,已使人心坠画境,他身为人子已经如此,更何况伉俪情深、数十年相知相守的老夫人。
微微侧身之际,郑使君抹去眼中的水气,才低下身子轻声道:“有外客在此,母亲莫要伤心!”。
微微扭头看了儿子一眼,一脸茫然的郑老夫人才蓦的醒了过来,低头抱住小胖球儿,再抬起头时,除了眼圈依然微红之外,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
绝不再看那卷轴一眼,移目四顾,见满厅中人都是满脸好奇的盯着身前的画幅,老夫人向两个贴身丫鬟略一挥手道:“去,让他们也都看看这个。”
谁知那两个丫鬟一动,目光紧盯着画卷、手上犹自比划个不停的翟琰也痴呆呆的跟着上前,旁边的王缙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拉住,片刻之后,这位画圣幼徒才醒悟过来,恋恋不舍的看了那卷轴一眼后,长叹声道:“五十年了,不想今日在这山南竟然又见阎氏人物、尉迟画风。”
不等王缙开言,眼光瞥过卷轴的老夫人闻言接话道:“现在儿孙辈们在看画,翟先生名门子弟,丹青圣手,趁此时机不妨略做解说。”
目光跟着两个捧画的丫头转动,翟琰闻言微微一愣后道:“好手法,着实好手法呀!”。
“当世人物,若论丹青之妙,有谁能更胜道子先生,你翟少兄如此出身,此画纵然再好,也不至于让你忘形如此吧?”,见这翟琰跟得了魔障一般,到现在还盯着被捧走的卷轴,王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旁边出言道。
“若是令兄在此,定能看出其中玄妙”,没好气儿的对王缙说了一句,翟琰侧过身子,微微躬身一礼道:“回老夫人话,适才这画若单论技艺而言,其实仍有许多瑕疵,例如梅干的勾勒、人物衫纹的细处运笔等等,都算不得绝佳,但晚生之所以赞其好画,只因此画之中包含着三种现已失传的丹青技法。”
“噢!翟先生不妨细说来听听”,因为此画描绘的对象别有不同,老夫人大感兴趣的追问道。
“丹青之艺,依照各人心性嗜好不同,其所擅长也是不同。例如本朝之中,若论佛道人物及寺院壁画,家师自是第一”。言说此话时,翟琰言语平淡,绝无半点自夸之意,但话语中的自信,却是溢于言表。
吴道子盛名千古,在生前的开元天宝间,即已与善草书的张旭被时人并称为“书画双圣”,这地位已是举世公认,没有任何疑意,所以听他这话,郑老夫人母子并王缙都是点头称是。
“若论善画马及各种异兽,却需推韦氏世族之韦无忝为第一、其余张藻擅画松、冯少府擅画龙,王太晟善山水等等,人有不同,其所擅长也是各自不同。”将这些背景加以介绍之后,翟琰略提音腔道:“然则要论及俗家人物,自我大唐开基建国百余年间,绝无一人能胜过贞观朝阎氏兄弟,其中,更以阎中书立本冠绝一时。”
听他这句说完,王缙等人顿时明悟,太宗贞观朝,这阎立德、阎立本兄弟可谓声名四播、风liu一时,其中尤以弟弟立本画名更著,又因他后来曾于高宗朝位居中书令、同平章事,身为宰相之尊,所以此时翟琰依惯例称其为“阎中书立本”。
“《秦王府十八学士图》、《历代帝王图》,包括现在长安供奉的功臣图》都是阎中书丹青妙笔。阎氏家传技法,画人物最重资料收集,重人物背景的理解与融合,我尝听家师言,中书昔日奉太宗饬令绘《历代帝王图》时,曾耗时数年,精研典籍,后根据其所处时代、地区及不同年龄和经历,包括施政得失,通过不同的坐姿、表情、服饰等等恰如其分的加以描绘,画成之日,太宗感叹竟日。适才所见这副画卷中,只看他场景布置及手足姿态,无一不是遵循于此”。翟琰言之于此,口中啧啧赞叹不绝。
“大小尉迟又如何?”。听这些前朝名人掌故,王缙兴味大增,翟琰话刚一听,他随即开言问道。
“也是太宗朝,西域来了一对僧人,一名尉迟质那,一名尉迟乙僧,这二人都以善画驰名,又因二人份属父子,所以并时人并称为大小尉迟。适才画卷中的构图‘洒落而飘逸’,绝是大尉迟的画风,至于眉眼间的细笔,用笔紧劲如曲铁盘丝,正是小尉迟所擅长。本来我还不敢肯定,但一看到画中人物的着墨,某实敢以脑袋担保,绝无差错。”,说到这里,翟琰简直就有些咬牙切齿之状了。
“哦!这是为何?”
“凹凸花!用色沉着,堆起绢素而不隐指。只有这种西域画风处理阴影的晕染手法,才能绘出最真实的凹凸花效果,你看,你再去看那画卷中人物的衣衫,是不是有凹凸花!”,从牙缝中挤出这番话,黑面暴牙的翟琰此时看来简直就有几分狰狞,“尉迟父子、阎氏兄弟一代风liu,可惜随着他们身死,这两派的独门技法已久不见于人世!我随师傅学画十年,专攻用色,平生以不得习晕染法为最大恨事,天可怜见,今天居然让我再睹此秘技,此天佑我,天佑我也!”,双手紧攥成拳,此时的画圣幼徒声音嘶哑、语近癫狂。
见翟琰如此激动